为什么生活在一起是如此艰难? ——读马琳娜·柳薇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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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柳薇卡的作品中,每个人都梦想着在英国开启新生活,但却始终无法抹去故乡、历史刻在他们灵魂深处的印痕。
马琳娜·柳薇卡
文/李松睿
阅读英国女作家马琳娜·柳薇卡的作品总能带给人太多快乐。这位喜剧天才特别善于在小说中营造一连串的巧合与误会,有着不把人逗笑誓不罢休的劲头。我永远忘不了自己在地铁上看《乌克兰拖拉机简史》时忍不住出声狂笑,以至于被周围的人以疑惑的眼光注视良久的尴尬。不过柳薇卡在接受采访时曾多次表示,自己的小说虽然充满了各类笑料,但最终是要去追问为什么人们生活在一起是如此艰难。的确,这位火遍全球的作家以轻松幽默闻名,但却总是将笔触伸向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折磨。
《乌克兰拖拉机简史》
在她的处女作《乌克兰拖拉机简史》中,来自乌克兰的金发大胸女瓦伦蒂娜嫁给了比她年长50岁的乌克兰裔英国工程师尼古拉,“像枚毛茸茸的粉红色手榴弹”似的在一个英国家庭中骤然爆炸,开启了与尼古拉和他的两个女儿之间无休止的争吵。而在第二本小说《英国农民工小像》中,主人公是几个来自东欧、中国以及非洲的草莓采摘工。他们和瓦伦蒂娜一样对发达国家充满幻想,但在抵达英国后却遭遇了一连串的歧视、欺诈、拐卖、饥饿、流浪乃至死亡,似乎西欧人的和蔼与善良永远不会施舍给第三世界的穷人。到了第三部小说《我们都是胶水做的》(We Are All Made of Glue),柳薇卡已经厌倦了对乌克兰人的描写,开始为我们讲述二战时就来到英国避难的东欧犹太人夏皮罗夫人的故事。由于近年来伦敦房价飞涨,各方人马纷纷觊觎着夏皮罗夫人的迦南别墅。在经过了一连串误会后,这所空空荡荡的大宅子挤进来一个以色列人和两个巴勒斯坦人。我们可以想象他们每天醒来后会以怎样的敌意与愤恨看着自己的邻居。柳薇卡似乎特别喜欢将她笔下的人物置于极端残酷的境地,再以轻松幽默的笔调书写他们的苦难、悲哀以及苦尽甘来的笑脸。
《英国农民工小像》
在柳薇卡的作品中,每个人都梦想着在英国开启新的生活,但却始终无法抹去故乡、历史刻在他们灵魂深处的印痕。例如《英国农民工小像》里的安德利和爱丽娜,他们都是乌克兰人,前者是来自顿涅兹克的矿工,后者则是基辅的女大学生,颜色革命在东西乌克兰之间造成的分裂,也在他们中间筑起了一道厚厚的障壁。安德利和爱丽娜在异国他乡相互扶助并渐生爱意,但总是在缠绵悱恻之际爆发出激烈的争吵。前者指责后者全盘西化、数典忘祖,后者则辱骂前者因循守旧、甘当俄国人的走狗。读到此处,读者免不了要为他们惋惜,漂泊中的爱情是那样珍贵,为何要为千里之外的政治纷争浪费这般良辰美景?相比之下,住在迦南别墅里的以色列人哈伊姆则显得更加可笑,明明是住在英国的迦南别墅,却非要像远在中东的迦南一样,拒绝与巴勒斯坦人使用同一套供水管线,结果弄得水管爆裂狼狈不堪。最后,笨手笨脚的哈伊姆还是要靠巴勒斯坦人阿里来收拾残局。
种族、宗教、历史渊源、强权政治以及地缘政治带给第三世界的种种苦难与分裂,被这些追求幸福的小人物一股脑地带到了英国。于是,原本无比严肃的政治或宗教立场之间的冲突,在经过时空转换之后显露出荒诞可笑的一面。这一点几乎构成了柳薇卡式幽默的全部来源。在这位英国女作家看来,那些发生在第三世界的可怕纷争,不过是因为那里的人们顽冥不化地守着某种执念。一旦他们来到了英国,会渐渐意识到自己行为的可笑并愉快地生活在一起。因此柳薇卡的所有作品都以大团圆式的结局收场。《乌克兰拖拉机简史》中的瓦伦蒂娜经过与尼古拉一家之间漫长的相互折磨后,同意与尼古拉离婚,回到前夫杜波夫身边。而两家人在分手时,竟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情,尼古拉更是和杜波夫成为了挚友。《英国农民工小像》里的安德利和爱丽娜虽然仍会因双方在颜色革命中的不同立场而争吵,但他们在英国各地经过的一连串冒险,却让他们笃定地相信自己找到了真正的爱人。而《我们都是胶水做的》则是更为极端的例子。柳薇卡笔下的迦南别墅,显然隐喻着以色列的加沙和约旦河西岸地区。东欧犹太人夏皮罗夫人、以色列人哈伊姆、巴勒斯坦人伊斯梅尔和纳比勒在经历了最初的猜忌与敌视后,终于在同一屋檐下和平相处,甚至还能一起举办烧烤聚餐。看到此情此景,人们不禁要感慨如果中东的迦南也能这样该有多好!
《我们都是胶水做的》
因此,柳薇卡虽然在自己的小说中触碰了今天发生在第三世界的一系列残酷冲突,并试图分析让人们相互仇视、厮杀的历史根源,但由于她对世界充满了太多温情的想象,使得所有这一切都被罩上了一层幽默的外衣,这多少削弱了这些小说原本应该具有的深度。读着柳薇卡的作品,人们或许会在嘲笑那些小说人物的颟顸愚蠢时,忘记了真实的苦难正发生在地球的另一边。不过现实世界中的残酷有时也会从柳薇卡精心营造的幽默外衣中探出头来。《我们都是胶水做的》这个有些古怪的书名,源于可怕的历史事实:二战时德国纳粹利用犹太人的尸骨制作胶水。而小说中的纳比勒突然放弃了在迦南别墅的幸福生活,回到了巴勒斯坦。原来纳比勒的哥哥在以色列的空袭中遇害,他现在成了家中的长子,必须回去统领自己的家族。虽然柳薇卡在此时仍忘不了调侃纳比勒,说很难想象这个瘦弱、不谙世事、做得一手好咖啡的男人能够“统领”什么东西。但小说轻松幽默的氛围似乎并不能掩盖现实生活从骨子里透出的那股阴冷与残酷。在这个意义上,仅仅靠幽默与欢笑,并不能弥合我们所身处的破碎的世界。
作者李松睿:中国艺术研究院
原载《北京青年报》2015年3月6日